环球医城黄玉浩：既往涛声依旧，我心澎湃如昨

撰稿 | 白港

视频 | 陈珣

采访 | 白港 滕倩瑶

编辑 | 李欣航

编者按

选择新闻，选择记者。选择成为揭黑记者。没什么该不该，没什么值得不值得，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选择。普通到像吃个饭，睡个觉。责任是一个好东西，它可以抵御很多，它可以成为你做出了选择后又没有像吃个饭、睡个觉那样随便、那么漫不经心的强心剂。同样，责任，也要让你去暂时放弃抵御这个不美好的世界。曾经在凋零破败的蒿草丛，万家墨面。动地的呼声中，是对一声惊雷的期待。很庆幸，我们曾经拥有。只是当时有那么一瞬间，你觉得值得，就够了。

2008年10月 ，奥运落幕后的北方小城，一片清冷萧条。墙壁上"平安中国，喜迎奥运"的横幅被风吹悬在了树杈上，在秋日阴沉的天气里，只有零星几人在街头闲逛。突然，一辆面包车划破寂静，车轮紧急制动摩擦地面的声响使树枝上栖息的几只麻雀应声飞走。车上下来三人，将站在树下的老孙包围住。"干什么去？""北京打工去。""打什么工！你是去上访。不能让你走！" 言语之间，老孙被掳上了车。面包车疾驰而去。

两小时后，山东省新泰市泉沟镇大沟桥村村民孙法武，被带进了镇派出所，关在一间屋里。次日上午11点，孙法武又被推进面包车。最终，车子停在了一个院子里，没什么文化的老孙大概认出门口牌匾上的几个字：新泰市精神卫生中心 。

同年12月8日，《新京报》刊登了一篇名为《山东新泰多名欲进京上访者被强送精神病院》 的文章，文章发表后迅速被各大网站和媒体转载，引起社会各界广泛关注。据该文章报道，今年10月，山东新泰农民孙法武赴京上访时，被镇政府抓回送进精神病院20余日，签下不再上访的保证书后被放出。而将此事件深入调查并揭露见报的人，就是时任《新京报》调查记者的黄玉浩。上访精神病院报道刊发之后，新泰官方迅速成立了调查组，并在次日发表消息："被报道的孙法武、时亨生、徐学玲、李平荣、李元亮五人、经过逐一核实，均为省级精神疾病司法鉴定机构鉴定的精神病患者"，并且，当地政府还向中央有关部门投诉《新京报》"报道失实"。中央领导对此做了批示，要求严肃核查，如果记者有违背事实的报道，要对记者进行严肃处理，消除负面影响。黄玉浩背负的压力越来越大，此时正值元旦，新年的到来似乎并没有给黄玉浩、给《新京报》社上下带来片刻的欢欣，焦灼与紧张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而黄玉浩也从孙法武处了解到，新泰有关部门涉嫌采用不正当手段，逼迫上访人作伪证，并以利益相诱。不过，他回复给黄玉浩这样一句话："我不可能做没有良心的事。"这次采访，黄玉浩保存了长达18个小时的采访资料，证据充分。从偷拍的小破纸条，到每个被采访者的录音。2009年元旦假期，报社将所有证据材料刻录成光盘提交到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国家新闻出版总署成立的调查组经过调查，得出的结论是：这次报道，稿件基本内容上是准确的，记者采访过程没有非法行为，采访合法。最终，这篇报道以全票通过斩获新京报年度深度报道金奖。时任新京报总编的王跃春在给黄玉浩的颁奖词中写道：今天，我们把金奖颁发给"事实"，因为我们相信事实的力量，成就这篇报道的不仅仅是勇气，还有深入扎实的调查。

在接受这次采访时，距离黄玉浩报道新泰上访事件，已经过了10年。而距离他结束调查记者这个职业，也已经过了8年。在被问及当调查记者的经历中最具冒险经历的一次的问题时，黄玉浩顿了一下，说："调查记者，没有哪一次的经历是不冒险的 。贪官落马，官员造假，矿难问责。你报道的对象和时间的敏感性，决定了你必须冒险，必须深入到事件当中去，斗智斗勇。题材有多劲爆，你遭遇的阻力就有多大。为了揭开那个口子，你需要翔实的证据，充足的人证，最重要的，当然是那份孤胆英雄的勇气 。"

2012年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恐慌。玛雅人关于世界末日在2012年冬至来临的预言成为萦绕在每个人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而那一年，报纸电视上却没有多少令人振奋的消息。2011到2012云南冬春连旱，庄稼绝收，土地龟裂数十厘米。7月盛夏，北京及其周边地区遭遇61年以来最强暴雨及洪涝灾害，至少79人因之死亡，水没京畿。似乎天灾的发生因为2012年预言的加持使人更惶惶不安。而历史表明，人类的无限恐惧，来源于对未知的不确定性。正如《未来简史》中所言：人们之所以不愿改变，是因为害怕未知;但历史唯一不变的事实，就是一切都会改变。

在每天的惴惴不安面前，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信息，就像期待黑暗里的灯光一样，来驱散内心深处的黑暗。漫长的2012终于在13年元旦随着一缕透破天晓的阳光宣告结束。2012年，世界并没有末日，每个人都长吁了一口气，人们异常亲切地拥抱崭新的2013：一切都是希望、梦想，与新的机会。昨日玛雅星历中的预言像一个清晨的残梦，被刚从"新世纪"醒来的人们转身忘得干干净净。然而，虽然世界末日没有在2012年"应言而来"，但对于广大传统媒体而言，却在一夜间，迎来了人间末日。我国报业在经历了十几年的高速发展后，以2012为分水岭，急速进入一个下滑的周期，一些报纸甚至出现了发行量和广告双双断崖式下滑的惨状，现实表明：传统报业的寒冬来了 。这个给人们提供消除对未知不确定性行业的寒冬，来了。

而此时的黄玉浩，已经是《新京报》核心报道部首席资深记者。在2008年报道山东新泰上访事件以来，黄玉浩在揭黑路上一发不可收拾：2010年当选酷六网公民大典"年度书者"候选人，获团中央与北京电视台联合评选"80后工作新榜样 "。当年度拍摄新京报社宣传片《80后揭黑穷记者》获《新京报》年度调查报道金奖 。2011年底，获得中国劳动关系学院主办的第十一届舆论监督年会，以编导的央视半小时节目《银满仓讨薪记》获年度电视舆论监督奖。发表了多篇深度报道《"PX项目"群体过敏症》《石家庄原团市委副书记王亚丽造假骗官》、《阜阳白宫书记》 系列报道、《湖南儿童试食黄金大米事件还原》等，2011年4月，被时尚杂志《GQ》评选为"当下最优秀六名特稿记者 "，"最善于突破调查记者"。

外在越是光鲜亮丽，却越让人觉得吊诡的是，此时荣誉等身的黄玉浩在职业巅峰的时刻遭遇了行业的低谷。2011年，全国调查记者队伍由原来的300多人迅速锐减至100多人。2012年后，黄玉浩突然发现，自己不会写稿子了，甚至连报选题都成了很沮丧的事。

是江郎才尽么?"我以前是《新京报》最会报选题的，选题通过率基本上是90%以上"，黄玉浩记得，当时，微博、微信等新媒体已经崛起，"我们的选题好多都是从论坛、贴吧、邮件上来的，但是刚有个东西你去一搜，发现微博一大片，而且人家有持续性，每天在那儿更新。我们当时的流程是连采带写基本上七天，到2012年时，你会发现这七天已经非常漫长了。当你发现，你以前一直认为非常有价值的选题，在你做好为之探险的准备时，就已经被揭的零七碎八。虽然真相是还原了，但是这种职业失落感让人难以为继。并且，我也需要为我的家庭负责 。"

2013年3月——2014年3月 ，黄玉浩任新京报新媒体营销部总监、新京报网总经理。2014年3月，任SMG旗下上市新媒体集团百视通互联网视频事业群(风行网)和互联网电视事业群PR总监，从传统媒体的深度调查记者转战新媒体运营，在别人看来，黄玉浩似乎为了生活，背弃了自己的新闻理想。曾经的大学老师给黄玉浩发了一条短信：黄玉浩，你太让我失望了 。

让我们再谈新闻理想。有人提倡在媒体行业，要做一条适者生存随波逐流的鱼，出乎意料的是，在无穷的江河湖海里最坚定的还是礁石，任海水冲刷却岿然不动。当潮水逐渐退去，显露的才是真我本色，如果用鱼比作依附利益集体的从业者，礁石就是新闻理想主义，毋庸置疑，礁石比鱼更长久。鱼类们游刃有余，不是因为媒体行业风山水起，恰好反映了媒体经营的困顿，在寒冷的隆冬，为了取暖，不得不把理想当柴拆烧，这才是媒体行业的耻辱。很多从业者作鸟散状，不是他们失去了新闻理想，而是没有能力去安放，也无处再去安放。就像罗曼.罗兰所说的，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套用之。最坚定的新闻理想捍卫者，就是知道，世界上只有一种理想主义，那就是认识新闻的真相后仍然热爱新闻 。

我们不再发掘真相了，我们也成了普罗万众的一员。所以，请将新闻理想这顶王冠的尘埃掸落，将它郑重安放。就像黄玉浩所说"真正的改变，是与过去决裂 。"2015年9月2日，黄玉浩创立北京健康盒子科技有限公司。2017年，成为安徽省老孙头鞋业有限公司董事长。

2012年8月17日 ，凌晨一点半的北京，一道黑影从居民楼六楼掠出一个弧度，融入了漆黑不见五指的夜色。砰一声。仿佛什么砸疼了大地。

老六死了。黄玉浩大学的同窗室友，在来北京北漂的第四年，以跳楼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26岁的生命。黄玉浩被从老家济南来北京的老六父母扯着一遍遍回忆老六生前的点滴，面临丧子之痛，两位老人仿佛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眼泪仿佛都哭干了，只能由亲戚架着。同年，黄玉浩代表央视去卫生部参加新闻选题会时发现，在卫生部办公大楼的门口常年聚集着少则数十多则数百胳膊上缠着白布，举着白色横幅的五十岁以上的男男女女，横幅写着"昔日响应国家号召只生一个，如今失孤谁来为我养老"、"独生子女出问题，国家政策要保障"。经了解，这些人来自于全国各地，他们类似于阿伟的父母，都是独生子女家庭，因为唯一的子女意外去世或健康出了严重的问题，其中很多抑郁症、自闭症、瘫痪或因各种原因确定不能生育，他们自发集合，到政府主管部门奔走呼号，希望国家能改变独生子女政策，放宽二胎的生育。黄玉浩调查后发现，每年都有数十万像阿伟父母这样的老人遭遇失孤之痛而家庭破碎 。

直到三年后的2015年，国家终于宣布废止施行了近三十年的计划生育政策，正式放宽二胎的生育。

而因为老六，黄玉浩加入了一家失独者的公益组织，日常和这些失独者聊聊天，通个电话，一起参加交流分享的线下活动。一天，黄玉浩收到了失独者老王的一封邮件。在信中，他说，黄老师，我和爱人都快六十了，都是您的粉丝，如今都快退休了，只有一个80后的女儿，前年因为得癌症去世了，孩子也没有结婚没留下后代，家里三代单传，眼看就要绝后，以前不敢想现在国家政策放开了，可是我爱人已经这个年龄了，已没了正常的生理周期，早已没有生育的能力了，我们想收养一个孩子，多方努力都失败了，很多失独者都选择了第三方助孕，但又担心违法，担心上当受骗，您能帮我们拿个主意吗?

想起当初老六父母绝望的眼神和卫生部门口聚集的失孤老人，黄玉浩开始拿出调查记者的劲头，开始调查"第三方助孕"。

2015年9月 ，黄玉浩正式辞去当时供职的SMG互联网视频部的品牌总监，响应国家双创号召，与"中国医疗资本运营第一人"、"伽马刀之父"山东万杰医院前总院长、世界顶级的核医学影像设备制造商大基康明集团董事局主席孙启银联手成立北京健康盒子科技有限公司 ，打造全球优质医养直达平台(当时定位)的环球医城。经过四年的发展，如今的环球医城也由当初的"全球优质医养直达平台"转变为"全球辅助生殖一站式服务平台 "，公司的主营业务聚焦为客户提供个性化定制的一站式全球辅助生殖服务。目前,环球医城的主营业务分为四大板块:柬埔寨金边、俄罗斯的莫斯科和美国加州的合法代孕业务、上海合作机构及海外的第三代试管和冻卵业务、投资或代运营国内拥有牌照的生殖中心的试管业务、健康盒子女性优孕基因检测+专家定制个性化生殖方案的套餐销售。

黄玉浩对自己也有极高的要求。他在运营团队办公室的门上挂上"总编室"的牌子。墙角的书柜里，放着各种翻旧了的新闻类书籍。一本2011年四月刊的《GQ》杂志将他评为"最善于突破调查记者"。旁边的墙上则贴着他当记者时出去做讲座的海报。

"这些东西提醒我，我曾经是个媒体人。即便现在做其他的东西，至少我的价值观决定了，我不去欺骗别人，不做虚假宣传，也不会去卖一些假冒伪劣的产品。"黄玉浩肯定地说，"我不会变成我过去调查的那些人 ，" 黄玉浩坦言，"当初做调查记者时形成的三观，决定了我现在做企业的价值观。第一，我不卖假货;第二，我不去坑害别人;第三，要追求性价比。而所谓终极追求，是我用一种我的理想和情怀在做生意，这可能也就是我和其他人的区别吧。" 真正的改变，是和以往决裂。不再从事新闻行业的黄玉浩在退出舞台中央时将新闻理想的王冠小心擦拭，却在心里存蓄了那最滚烫的一壶烈酒，用以浇灌心中块垒。八年揭黑路，五年创业史 。在创业这条路上，他是个正经考验的年轻企业家，而在创"心"这条路上，他却还是那个正直勇敢、风采依旧的调查记者---黄玉浩。既往涛声依旧，而我心澎湃如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