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映:我想谈谈女性诗歌话题。您曾在2010年的一组随笔中提出,中国女性诗歌写作转型的真相,是自我塑造的过程主义写作。能否这样理解:过程诗学理念更适合诠释女性诗歌的演变?
白鸦:不能这么说。我提出过程诗学概念,最早是用于诠释中国女性诗歌转型现象的,但不意味着过程诗学更适合诠释女性诗歌,当下中国诗人的创新探索,很多都可以诠释为过程写作的不同实验。你说的那组随笔内容杂乱,我已不打算保留,你有兴趣,可以把其中的核心观点拿出来聊一聊。
马映:我觉得有一个观点很重要,您认为中国女性诗歌写作经历了自我缺失、自我发现、自我塑造三个发展演进阶段。
白鸦:是的,在百年新诗的宏观背景下看,中国女性诗歌写作大致就是经历了这样三个发展阶段。那是2009年5月,台湾耕莘文教基金会一行访问大陆,在安徽师范大学举行中产阶级立场写作与当代女性诗歌转型研讨会,我在发言中提出来的。
马映:这其中,女性诗歌的自我塑造阶段,就是向过程主义转型阶段?
白鸦:没错,自我塑造阶段即是过程诗学意义上的转型阶段,大致始于上个世纪90年代中后期,一直延续到今天,这是伴随着网络媒介兴起、社会大变革等外部因素日渐成熟起来。
马映:您的意思是,网络发展与社会变革,是过程主义女性写作在中国的成因?
白鸦:这仅是外部力量而已,要细说成因,大致可以从四个方面来看:一是中国社会变革的大背景,二是女权主义思潮的推波助澜,三是女性写作意识遗产的影响,四是网络发展改变了阅读特征。
马映:今天先不细谈成因吧,我首先想具体了解的是,从自我缺失到自我发现再到自我塑造,这三个阶段是怎样发展演进的呢?
白鸦:先了解“自我缺失”到“自我发现”阶段的演进,你可以将朦胧诗的出现看作一个分水岭,从一百年前的新诗运动到朦胧诗登台亮相之前,就是中国女性诗歌写作的自我缺失阶段,这是不自觉的写作阶段,这个阶段的中国女性诗歌写作非常边缘化,乏善可陈。
马映:我看过一些文章说,这个时期的中国有妇女解放运动,女诗人应该已经具备了自我发现的写作意识,怎么能说是不自觉的呢?
白鸦:你看到的只是一种理想化的说法,实际情况是,妇女解放运动虽然有一些成果,但总体上还是政治的附属物,其最大的特征就是不自觉,用时髦的话说就是“被解放”,何况,这一阶段也没有代表性的女诗人及诗歌文本。
(90后诗人马映)
马映:当时,台湾的情形应该好于大陆吧?
白鸦:也不见得,台湾真正具有自觉意义的女性主义文学,大约出现于上个世纪50年代,也只是萌芽似的思潮而已,并无重要的诗歌文本传世。像席慕容那样有影响的女诗人,她出版第一部诗集的时候已经是80年代初了。
马映:那以后,按照您的说法,从朦胧诗开始到上个世纪90年代中后期,中国女性诗歌进入了第二个阶段,就是自我发现阶段,这才是中国女性诗歌写作开始自觉的阶段。
白鸦:没错,到了自我发现阶段,中国女性诗歌写作才开始自觉,从边缘向中心靠拢。
马映:朦胧诗那时候,舒婷发出了一个声音:“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这句诗就像一个宣誓,从此,中国女性诗歌写作开始从不自觉逐步走向自觉。
白鸦:你要看到,在自我发现阶段,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到了一个核心点上,那就是:中国女性诗歌写作是否已经获得了真实的身份和表达?
马映:的确如此,我看过那个时期女作家的一些作品,不仅是诗歌。可以说,进入自我发现的自觉阶段,女性写作开始注重追求真实的身份和表达了,所以文本上的性别意识强烈,评论上的女权思想彰显。
白鸦:表现在文本上,性别意识何止是强烈呢,可以说极端强烈。诸如私人写作、身体写作、偏激表达、无病呻吟、焦虑感染、性启蒙等等,在自我发现阶段差不多呈泛滥之势。
马映:嗯,表现在文学评论上也是这样的,西苏、伍尔夫、克里斯蒂娃、西蒙·波娃等人的女权主义思想,被文学评论家们津津乐道。
白鸦:这不奇怪,自我发现阶段,是中国女性诗歌受西方现代诗潮影响最大的阶段,比如美国自白派的痕迹就最深,普拉斯和塞克斯顿,这两个自杀的女诗人几乎无人不知。
马映:记得您在以前的随笔中分析了很多女诗人的作品,我把您的观点梳理了一下,就是说,在自我发现阶段,中国女性诗歌写作开始从不自觉逐步走向自觉,随后,经过翟永明、王小妮,傅天琳、伊蕾、唐亚平、海男等等一代女诗人的努力,中国女性诗歌基本实现了这样一个目标:获得了真实的身份和表达。
白鸦:梳理得很好。换句话总结也可以:从朦胧诗开始到90年代中后期,中国女性诗歌写作的最大成就,就是通过自觉写作完成了自我发现。
马映:那么,后来,中国女性诗歌写作就进入了第三个发展阶段,就是从上个世纪90年代中后期一直到今天的自我塑造阶段,这就是向过程主义写作转型的阶段?
白鸦:没错,就是这样的。正是因为进入了自我塑造阶段,女性诗歌才有了深刻变化,多元复杂起来,但有可以把握的主流,其背后有一种共通的力量在支撑,那就是过程主义。
马映:嗯,这是关于真相的判断,就是说,自我塑造阶段的过程主义写作,是当下中国女性诗歌写作转型的真相。
白鸦:这就是真相。过程主义女性诗歌写作,是从目的向过程的回归,是对现代女性生存本质的丰富与澄明,似乎没有什么比过程更能决定女人的幸福。
马映:从目的向过程回归,我想起一句话说得真好,“让生活慢下来”,就是要去体验生命中的此时此刻,体验生命中的沿途好风光。
白鸦:体验沿途好风光,是毫无疑问的,但更要看到,自我塑造阶段的过程主义女性诗歌写作,是以自我发现阶段为前提的,女性写作正在打破自闭系统,使她们成为多维社会层面的参与者。
马映:当然,只有完成了自我发现阶段,进入了自我塑造阶段,女诗人才能获得这个参与者的姿态。
白鸦:也正是基于这种参与者的姿态,女性诗歌写作才有了重述情感、重述历史的可能,才能使女性写作的文学维度真正拓宽。
(白鸦)
马映:自我塑造阶段的过程主义写作,这个关于中国女性诗歌的判定,让我想起西蒙·波娃说过的一句话: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成的。
白鸦:在社会生活中,女性也许不能完全避开“被塑造”,但在过程主义诗歌写作状态中,她们更多地不是“被塑造”,而是自我塑造。
马映:既然是自我塑造,那么,过程主义女性写作必然更能彰显女性写作个性,或者说,女性的性别立场更鲜明了。
白鸦:彰显性别立场是必然的,但是,自我塑造阶段的性别立场,与自我发现阶段不同,并不是以女性的个人主义替代男性的个人主义,而是多元协商、包容妥协。其本质,是倾向在男女之间建立和谐互动的伙伴关系,用佛家的话说是众生平等,用道家的话说是阴阳平衡。
马映:这不就是过程诗学立场吗!过程诗学鼓励女性写作以及参与社会生活时,呈现热情、温柔、回应、可变的本能,而不是对男性话语的盲目对抗或抨击。有了这样的性别立场,女性写作就可以超越二元对立的性别对抗了。
白鸦:是的,弱化或超越男女二元对立,从“对抗的女性”走向“融合的母性”,实现母性再识,女性写作才有可能真正实现对男性叙事的拆解,实现女性意义上的价值重估。
马映:自我塑造的过程主义写作,作为当下中国女性诗歌转型的真相,体现在文本上有哪些新的特征呢?
白鸦:自我塑造阶段的过程主义女性诗歌文本,万象纷呈,多元复杂。首先,从写作立场上看,性别对抗开始弱化,性别在女诗人的写作中已不仅是生态构成,更是文化构成。而且,她们的写作对“此时此刻”的把握更加明显了。
马映:嗯,对此时此刻的把握,就是对“过程”的深刻领悟,就是女性诗歌写作对当下的生命本真的把握。
白鸦:对此时此刻的把握更加明显,是因为性别立场从对抗的女性走向了融合的母性,是因为女性写作完成了自我发现进入了自我塑造,在身份和抒写之间建立了可靠的真实,如果没有真实,把握什么呢。
马映:女性诗歌关注此时此刻,这个我能感觉得到,一些过程诗学倾向的女诗人,能够将诗的全部内容统摄于此时此刻的叙述中,此时此刻的过程体验就是一个紧随她们生命的影子。一个女人如果忽略了过程,真的不比一株植物更富有。
白鸦:任何一处生活现场,都没有永恒,也无法制造永恒,只能拥有和把握此时此刻。
马映:您刚才是从写作立场上看的,如果从写作内容上看呢?
白鸦:从内容上看,你要注意两个方面的变化。一方面,在继承此前女性诗歌写作意识遗产的基础上,出现了深度转型,基本上摆脱了自我发现阶段盲目的性别对抗,摆脱了身体写作的狭隘性;另一方面,拓展了女性文学维度,逐步实现了两大重述,就是情感重述与历史重述。
马映:中国女性诗歌写作的意识遗产?
白鸦:是啊,自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吧,大约有四种主要的意识遗产,在当前的过程主义女性诗歌写作中得以继承、演变和升华:一是性别抗争意识,二是焦虑意识,也包含诸如灾难意识与末日意识等等,三是性意识,四是死亡意识。在过程主义女性诗歌写作中,这些意识就像挥之不去的遗传之物。
马映:那么,两大重述呢?展开来一点来说,情感重述就是爱与心灵的重述,历史重述就是历史与社会的重述。
白鸦:是的。对此时此刻的把握,是过程主义女性写作形成两大重述的基础,而只有最终形成两大重述,才是拓展女性文学维度的必经之路。
马映:是否可以说,“把握此时此刻”与“实现两大重述”,如今已遍及于优秀女诗人的大量文本中。
白鸦:还不能说遍及了,正在形成吧。这是审视当前女性诗歌文本价值的重要视角,你要习惯从这些视角去看问题。
马映:您从立场和内容两个层面,讲了自我塑造阶段的女性诗歌文本特征,如果再从写作风格和行为等方面看呢?我觉得,还有多元化和网络特征。
白鸦:多元化是好现象,但女诗人对传统诗歌和西方现代派诗歌的模仿较多,在当前的现代汉语发展背景下,有创新的口语实验力作并不多。至于网络特征,在如今这个时代,诗歌文本具有粗糙但活泼本真的网络性格,是必然的。
马映:这些新的文本特征,可以说各有优劣。总的来说,自我塑造阶段的中国女诗人,正在自觉地、集体地进入一种过程主义写作的心理状态。
白鸦:心理状态说得好,也可以叫心理共识,那就是过程思维。
马映:既然已进入自我塑造阶段,讨论当前女性诗歌写作的前提就应该是自我塑造,但是,翻开时下各种各样关于女性诗歌的评论,很多依然是以自我发现为前提的。
白鸦:的确如此,时下关于女性诗歌的评论,观念陈旧,往往止步于上个世纪90年代,偶有论及新世纪以来女性诗歌问题的,也只是用一些空洞的新概念去包装“自我发现”的旧理念,或是对女性网络写作等表象做出一些闭门造车的假想。
马映:是的,很多文章一谈女性诗歌理论,就搬出来伍尔夫们,仿佛理论到此为止了;一谈女性诗歌文本,就搬出来翟永明们,好像后继无人了。
白鸦:你看得很清楚,所有围绕着“自我发现”来谈问题的女性诗歌评论,都不是当下中国女性诗歌写作的真相,至少已不是主流。
马映:我明白,评论当下中国女性诗歌,应该以“自我塑造”为支点,不能再固守“自我发现”的旧观念。
白鸦:没错,中国当代女诗人正以“过程”的姿态,在理智与感受之间架桥,重构人与世界的关系,创作性地自我塑造。自我塑造才是亟待研究的中国女性诗歌写作现象,自我发现已经是陈词滥调的历史现象。
马映:我总结一下您的观点。百年新诗的女性写作,经历了自我缺失、自我发现、自我塑造三个发展演变阶段。从新诗运动之始到朦胧诗之前,是不自觉的自我缺失阶段;从朦胧诗到上个世纪90年代中后期,是走向自觉的自我发现阶段,这个阶段主要是追求真实的身份和表达,性别意识强烈,女权思想极端,受西方现代诗潮影响大。从上个世纪90年代中后期到今天,是向过程主义写作转型的自我塑造阶段,性别立场从对抗的女性走向融合的母性,四大意识遗产得到继承和升华,文本呈现出对此时此刻的把握与两大重述。
白鸦:条理很清晰,大致即是如此。
2017年8月,西安-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