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慧龙
一个年轻艺术家的觉悟
——《刘慧龙诗词绘画作品》序/陈启文
一直想为刘慧龙写点什么,却又一直未写,似乎觉得还没到时候。我对他是有期待的,愈是期待愈是让我变得谨慎了,而当年届不惑时我便已作出承诺,我要对自己写下的每一个汉字负责。慧龙还年轻,离不惑之年尚远,不知他是否也作出过如此承诺,对自己的每一幅画、每一个字负责。这不是对他者的承诺,而是一份自己跟自己签订的心灵契约,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首先必须对自己的心灵负责。
说来,认识慧龙大约也有七八年了,还记得第一次走进他的画室,如入芝兰之室,恰如汉儒戴德所云:“与君子游,苾乎如入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则与之化矣。”那时慧龙才二十五六岁吧,却有一种超越了年龄界限乃至超越了时代的君子遗风。人如其画,画如其人,观慧龙之画,又能于笔墨中觉悟他那灵性与慧根。灵性源于天赋。慧龙七岁学书,十岁习画,然他并非生于书香门第,而是湘中娄底的一个山里娃。学书习画,纸笔墨砚是少不了的,一个贫寒农家子又哪能买得起那文房四宝,没有宣纸,他便以大地为纸,没有笔墨,他便“折柳为笔,沾水为墨”,这也是昔时那些出身寒微的书画家走过的一条必然之路,却也让他自然而然由大地而入心地。朱子尝谓“自古圣贤,皆以心地为本”,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好在他父亲也是一个有心人,看见儿子每天“胡涂乱画”,乐此不疲,便给他买来了一本颜真卿的《多宝塔碑》。我觉得慧龙的童子功就是从这本初学楷书的通行范本开始练起的,而按“书画同源”之道,颜体那一丝不苟、工整细致、刚劲秀丽的字体和平稳谨严的结构,也为他日后专攻工笔画打下了最初的根柢。诚然,慧龙入于书画造化之门,当是从大学时代开始,他十九岁考入湖南科技大学艺术学院,初随周平教授习书,后从杨国平教授钻研山水国画,其后又从写意山水转向工笔重彩,从此方可称得上是“术业有专攻”了。
如今是个人都在写字画画,若无碑帖垫底,顶多也就能写几个聪明字、玩几笔“大写意”而已。世间要造化一个真正的书画艺术家,那是非同一般的难,除了灵性或禀赋,还得从小炼成扎扎实实的基本功,在两者兼具后还须有慧根。慧龙字灵靖,号一悟居士,其实也是对灵与慧的一种诠释。慧根为佛法五根之一,“破惑证真为慧,慧能生道,故曰慧根”。这其实也是后天的修炼与造化,如刘禹锡之诗“宿习修来得慧根”。慧龙既是居士,自有信仰。一个艺术家有没有信仰,不是“艺”的差别,而是“道”之差别,决定了境界之高低。当我细细品味慧龙的作品,在笔墨之中便能觉悟他那“洗尽凡心,满身清露”的纯净与安静,这是宋人朱敦儒在其《念奴娇·插天翠柳》中所勾画出的一种超尘出俗、脱胎换骨的清空纯净之境,而慧龙堪称这位“词俊”的千年知音,为追寻这样一种境界,或是一种下意识的追求,他时常去参拜名山古刹,在梵钟禅韵中静静地沐浴佛法的洗礼。他还拜南岳宗显大和尚为师,在其门下静坐禅思。与此同时,慧龙亦沉浸于易学之中,探究大道之源与天地变化之理,他所探究的其实是中国古典哲学的自然观,也是一种从自然出发的求真与求善的哲学精神,如《周易》所云“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如墨子所倡“莫若法天”,以天为法则,依天而行。墨子所谈为人间“法仪”,却也是具有普适性的真理。慧龙自然深谙此理,他时常避开闹市,寻觅一个清净的角落,一个人久久地蹲在池塘边,凝神看着荷叶莲花摇曳生姿、光影交错的自然画卷,而当蜻蜓飞过眼前的一瞬,而当蛙鸣骤起或沉吟的那一刻,他总能蓦地顿悟什么,或是一个灵感乍现……这源于自然的觉悟与灵光,或有形,或无影,恰似我原创的又被很多名利之徒抄袭的一篇作品的标题——仿佛有风,你绝对不能直接理解为“好像有风”,在笔墨之外、物态之外,其间还有许多难以言说的东西,如意绪、情绪,还有对时空的感悟与怅然,而这一切,于诗文,于书画,于一切的文学艺术,都是比笔墨功夫更难抵达的一个境界。“有境界自成高格”,那是艺术之高格,也是属于一切文学艺术的高贵的内质。
无论参禅悟道,还是领略自然,皆在潜移默化中让慧龙渐悟,渐进,也在默默地给他加持艺术能量。这也是他抵抗功利与浮躁的一种方式,他认为“当前艺术界最突出问题就是浮躁,而浮躁的根源是功利”,诚哉斯言!如今多少人在尺幅之间竞逐财富,衡量一幅书画作品的价值,就是多少钱一平尺。我觉得这其实也无可厚非,艺术创作作为一种创造性的劳动,理应获得其应有的标价和报酬,但不应该成为唯一的追求和价值标准。一旦唯利是图,必将急功近利,如今即便一些名家也在不断重复自己或重复别人,有根柢而无创造,有匠气却无匠心,在高产之中必然会导书画作品的致严重的程式化、趋同化,与其说是作品,莫若说是商品,商品的价值淹没了作品的意义。而慧龙坚信“艺术是纯洁的”,他不止一次地说过,“我待绘画艺术如初恋般纯洁”,“我出身农家,自幼习惯了简朴,现在也不必为稻粱谋。我只想做个像水晶一样透明、婴儿一样纯净的画家,简单地生活,单纯地画画,只有在画桌前,我是最自在的,没有矫情,没有造作,没有烦恼,舒心、安静、欢喜”,我觉得他说到了,也做到了,他是个“忠诚、纯粹、真实的绘画艺术行者”,这是他的“初心”,也是他矢志不渝的那个“志”。这是一个年轻艺术家的觉悟,也就此而确立了他的艺术立场。这无疑也与信仰有关。他不止有宗教信仰,艺术也是他虔诚的信仰。这一切,必然会呈现在他的人生世界、艺术世界和精神世界里。
从他的人生看,从儿时学书习画,至今他也才三十五岁,他的人生,他的热爱,他的事业,几乎是一条重叠的单行线,用他自己的话说,“读书、工作、娶妻、生子,人生变迁的轨迹中,绘画就像一根大的动脉贯穿其间,记录坎坎坷坷的成长故事,连接点点滴滴的忧乐情怀。绘画艺术是我隽永的初恋情人,我的人生因绘画而丰满,绘画就是我的人生。”一个人能够一辈子干自己所热爱的事业是幸运的,“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其实文学艺术的一切表现形式皆可以咏志。
他的艺术世界其实就是一张画桌。他曾如是坦言,“我对绘画的热爱,已经融入了骨髓,融进了血液,一旦在画桌前坐下,我的思绪和精神就会马上凝聚在笔墨纸砚之间。画桌的空间很小,画桌的世界很大。”而就在我与他相识后的七八年里,他就不声不响地创作出了一幅幅大作,其《清音》入选中国文联、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的“第五届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清音2》入选国家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的“第十二届全国美展”,《云岚叠翠》入选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第八届中国工笔画大展”,《家山秋冥》入选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的“全国首届现代工笔画大展”,《山家茅屋翠微间》入选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的“2010民族百花奖中国各民族美术作品展”,《梦游家山》入选国家文化部中外文化交流中心主办的“中国画名家四条屏作品展”,《故园秋深》入选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的“第三届全国工笔山水画”,《醉眼读徽》获“第二届全国工笔山水画展”优秀奖……这些作品,这些荣誉,犹在不断添加中。他的主要作品,我大多欣赏过,为写这篇小序,这次又比较集中地浏览了一遍。对于绘画,我是门外之谈,只能说说感觉,这些大作不止是尺幅之大,尤在于境界之大,应该说他以个性化的审美视角,呈现出了他所发现的、独属于他眼中的世界,在他纯净以至清空的笔墨中,总有一种渐渐渗透的感觉,那是他从容、平和而虔敬的心态。我也是以这样一种心态来欣赏他的画,对其人其画也下意识的就有了某种认知比照,这是一个微妙的过程,那每一根线条,都让我琢磨着或感悟着他那一刻的心弦颤动。
说说感觉可以,但对于慧龙其画作出专业评价,我还真是不敢妄评,这里还是借用书画家、文艺评论家李哲的评说,他认为慧龙的山水画“在龚贤、黄秋园和‘四僧’(渐江、髡残、八大山人、石涛)处灵活地吸收了不少营养,其中也有明显的时代气息”。从继承和汲取先辈的营养到与时俱进的艺术创新,其实也是一条必然的路,所有文学艺术概莫能外。如群经之首的《易经》,一个“易”字的题中之义就是生生不息、日新月异的变化与创新。慧龙也曾谈及自己艺术心得,“我从写意山水到工笔重彩,一直在努力寻找一个突破口,这个过程很漫长。在这过程中,我发现用传统的技法去表现现代房屋、建筑、传统的东西,古人的东西,想形成自己的绘画语言真的很困难,所以我就改变传统别人没有做过的,充分利用线条的表现力,用密密麻麻的线条去组合山石树木,用肌理去‘制作’这个过程。”据说,他的工笔重彩在某些技法上有他独创的风格,他这独创里自然也包括了“制作”,他认为“制作”并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在于如何“制作”和“制作”到什么程度,这既是能力的问题,也是经验和修养的问题,而不在于“制作”本身。——他这句话,窃以为是解读慧龙艺术追求的一个关键切入点,这里边其实有个“术”与“道”的关系,还有个变与不变的辩证法。所谓艺术,“艺”近乎道也,《周礼》中早有“敎之道艺”一语,我觉得在“道”这一层面上必须恪守的,如董仲舒所谓“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这个“道”是人世间一切最基本的价值观和经世不灭的原理。而“制作”则为“术”,这是可以不断变化的,但要把握这个“术”,除了经验,尤需慧龙所说的修养或修为,那是佛道中通过修炼所达到的境界,也是一个人的综合素质,亦如庖丁解牛所谓的“道也,进乎技矣”。
慧龙的涉猎之广,综合素质之高,有目共睹。他不仅将儒、释、道、易之精粹兼收并蓄融入自己的书画艺术中,也倾心于音乐与诗词。在大学时代他便跟一位音乐老师学弹古筝、古琴,并开始自学写诗填词。说到诗词,我还有点发言权。对慧龙的诗词,以前我读过一些,这次又集中读过,对他的诗词大致有了一个整体的把握。其词若画,追求清空高远之境,却又能从大处着眼、细微处着手,如其《风入松·琴心难绘》:“洞庭初晓雾苍苍。水阔野茫茫。数重鸥鸟惊风起,一声声,寸寸柔肠。渔火湖花水面。清风细柳藤廊。晚行松径问斜阳。惆怅赏梨棠。欲将老砚磨新墨,丹青手,醉我清狂。唯有琴心难绘,任他曲水流觞。”读此词,感觉他当时仿佛从渺远的视线尽头一点一点地拉近自己的眼光,然后凝神,谛听,而他的心绪就像他的工笔画一样体贴入微、纤毫毕现。他还多以悲悯之心或欣赏之情关注那些卑微而又自在的小生灵,如他的《蝶恋花·雨后》:“雨后斜阳花蕊靥。蝶舞清风,闲把芳菲谒。荷露尖尖衔紫月。池边杨柳风摇曳。疏柳青肥虫著叶。点点行行,留与谁人阅?白鹭惊风头上掠。拈花一笑朝天阙。”这首词的画面感很强,境界很宽,一花一世界,蝴蝶、青虫、白鹭,皆栩栩如生如在眼前,若直接画出来就是一幅活灵活现的工笔画。尤其让我惊喜的是一句“疏柳青肥虫著叶”,以虫入词,且恰到好处,一改此前比较陈旧的意象,给全词注入了异质,而“点点行行,留与谁人阅”,又把此词从那种淡淡忧伤的情绪推向了充满了时空喟叹的惆怅之境,一下撑开了一个大境界。这就是艺术的张力,属于诗词,也属于书画。在这方面,慧龙也是有自觉的,他认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应是中国诗人和画家所孜孜追求的境界,同时也是中国画的一个重要的品评标准。以诗境、诗情、诗意入画,使观者的欣赏空间进一步拓宽到其他领域,有如画外有画,弦外有音,对未来画家来说是一个挑战。”对于慧龙,这其实也是一个挑战,他的诗词,意象还比较陈旧,袭用古人的情趣、情绪甚或原句还较多,如何在意象上推陈出新,如何给诗词这一古典的艺术形式注入更多的现代感,写得更有创造性和生命活力,慧龙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无论从哪方面看,我都可以谨慎而乐观地预言,这位在现在还很年轻的、不可多得的艺术家,将是一位走得很远的艺术家,或许他正走在通往“大家”的路上。如今是一个不缺“名家”的时代,很多“名家”都是自我炒作或他者炒作的结果。如今又是一个大家奇缺的年代,而能造就一位大家,既关乎个人的修为或综合素质,也是一个时代、一个社会诸多综合因素的集中体现。这里,我觉得有必要提醒慧龙一下,他还缺少一种足以支撑他远行的强大而持久的力量。这也是我推荐他多读东坡词、稼轩词的原因,他们的生命中、作品中,都有一种豪放而雄强的力量。又如慧龙自幼所师法的颜真卿,首先不是一位书家,而是一位在安史之乱中以身殉国的国士,那浩然正气贯注于笔墨中。再如慧龙从中吸收了不少营养的金陵八大家之一龚贤,经历了明末战乱、国破家亡之大难,而他也不仅是一个单纯的画家和诗人,更以挽救民族危亡为己任,才能写出那充满了血性的诗句,“橐驼为何物,驱入汉家营!”这样的诗句,看了一眼一辈子也忘不掉。其诗如斯,其画亦如斯,他那老辣朴拙、苍劲有力的笔墨,让我一次次震撼不已。还有生于大明宗室之家、在明亡之后假装聋哑、隐姓埋名遁迹空门的八大山人,其内心忧郁、悲愤之极,最终成就了他“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的诗与画。一部中国书画艺术史,其实也是一部充满了英雄血统的卷宗,也堪称是中国书画艺术的伟大血统或血缘谱系,可惜却被很多人忽略了,甚至遗忘了,而更多人关注的是他们的笔墨与技法,这是远远不够的,只有将他们的人生世界、艺术世界和精神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加以观照,才能理解他们他们的作品为何能在历史与现实的时空交错中昭示出如此强大而持久的、足以穿透时空和灵魂的力量。
慧龙能钟情于这样的大家而受其陶冶,我深以为幸也。应该说,在一个价值失衡、人性失真的年代,一个年轻艺术家还有“待绘画艺术如初恋般纯洁”的觉悟与追求,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但这里我还想提醒他一下,如果他“只想做个像水晶一样透明、婴儿一样纯净的画家”,他可能走不得像我预期或憧憬的那样远,至少在目前,观慧龙之书画,品慧龙之诗词,还缺乏那种足以让我震撼的骨子里的血性和力量感。当然,我也绝不希望慧龙重蹈颜真卿等先贤一样的大悲大痛,但一个年轻艺术家还应有大觉悟,不仅要汲取他们的笔墨技法,更应该继承他们强健的精神风骨。我觉得,慧龙还需要铁,需要补钙,除了灵性,还需异质性,除了纯净与清空,还需烟火气。而作为长辈,师者,我更寄望他进一步磨砺自己的锋芒,去穿透幽暗的历史、生存的现实、荒谬的世界,如此,其作品才有可能对世界的复杂性予以更具拓展性的、更深刻的揭示。所谓深刻,一笔一画都不是写在纸上,而是镌刻在心上。
2017年元旦于岭南
(陈启文: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 国家一级作家)
刘慧龙个人简介:
刘慧龙
刘慧龙:1982年生于湖南娄底,毕业于湖南科技大学艺术学院,结业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书画创作高研班。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美术师,湖南现代美术馆执行馆长,湖南省花鸟画家协会副秘书长,湖南省中国画学会理事,中南大学建筑与艺术学院兼职硕士生导师,湖南省青年联合会委员,湖南省文化馆美术专干。
中国画作品入选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的“第5届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 五年一届的“第十二届全国美展”,“第八届中国工笔画大展”,“全国首届现代工笔画大展”,“2010民族百花奖”中国各民族美术作品展,“第三届中国工笔山水画展”,获 “第二届中国工笔山水画展”优秀奖。2007年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刘慧龙中国画作品集》,2011年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刘慧龙词画选集》,2016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中国当代名家作品集、刘慧龙卷》
刘慧龙诗词绘画作品:
解语花•逍遥游
孤峰耸峭,古树堆青,千载屏风绿。野花香馥。林深处,风送紫烟凉暑。攀行险路。且望去,画开云瀑。山鸟鸣,花影参差,岭外云相簇。
今日登临极目,揽无边青秀,千嶂风骨。多情何故。琴声起,壮我酒囊词赋。人生到处,任放旷,临风歌舞。惟待时,身化鸿鹄,任我逍遥去。
2009年3月12于正觉堂
赏析:
慧龙善于琴、工于诗词、精于书画,他的词、琴、字、画,往往相通。看他的画,恍若在读他的词;读他的词,又恍若在听他抚琴。这首《解语花•逍遥游》,画开云瀑、一扫清丽,以其开阔的意境、豁达的胸襟,让人读来沛然而莫之能御。
千载而下,屏风绿遍,花影参差,这分明是画。琴声乍起,临风歌舞,这分明是琴。身化鸿鹄,任我逍遥,这分明是慧龙洒脱飘逸的灵魂,随天地放旷。“人澹琴心苦,林幽鹤梦长。”世事茫茫,所幸慧龙终在红尘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解语花,快意携手同游。
如果说慧龙的《风入松•琴心难绘》是“有我之境”的典型。这首词则正好与之相反,是典型的“无我之境”。是所谓“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无我之境”自然并非真正的无我,绝对的无我,而是物我合一,浑然难分。“孤峰耸峭,古树堆青,千载屏风绿。野花香馥。林深处,风送紫烟凉暑。”完全是白描手法,寥寥数语,将古树深山的峭拔、幽丽刻画得淋漓尽致,堪称“诗中有画”。词人在哪里呢?“攀行险路。且望去,画开云瀑。”难道词人仅仅是一个攀行者?一个观光客?当然不是。“山鸟鸣,花影参差,岭外云相簇。”读到这里,我感觉到,这山鸟,这花影,这闲云,和词中的“我”已融为一体,究竟“我”是山鸟,还是山鸟是“我”,已经难以分辨。这画卷中没有“我”,但“我”融化到画卷之中。
“多情何故。琴声起,壮我酒囊词赋。人生到处,任放旷,临风歌舞。惟待时,身化鸿鹄,任我逍遥去。”读完全词,上阙中隐隐看到的“我”渐渐清晰。这个“我”是陶潜,渴望归隐自然,寄情山水,这个“我”又是太白,脱去名缰利锁,啸傲青山,天地逍遥。
蝶恋花•剑客
谁洗青山流碧练。魏晋风骚,绕指琴书展。收拾尘埃临画卷。广陵散后清江面。
拈剑生风悬剑胆。霜月吴钩,留影朝星汉。谁主苍穹闻帝叹。蓬莱我化逍遥燕。
2016年12月18日于简园
赏析:
霜月吴钩。拈剑生风。这样风骨峥嵘的意象,在慧龙的词境中并不常出现。我们常常看到的是一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一位腼腆内秀的青年才俊,一位轻抚古琴的飘逸隐士,一位低调内敛的风流雅客。
“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慧龙词画一体,浑然天成。更难能可贵的是,其词其画皆如其人,慧龙本身超凡脱尘的气质,早已与他的词、画融为一体。读慧龙的词,仿佛在读他的人。观慧龙的画,仿佛走进他澄澈的双眸。在嘈杂的人群中,你一眼可以看见那张由于过于干净而显得神情淡漠萧索的脸。仿佛泊在世外,这个纯净的躯体没有包裹任何心机,因此,在他面前也无需任何戒备。正因为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所以,对慧龙来说,写词也好,画画也好,弹琴也好,都不是一种痛苦的宣泄,而是一种自觉的对生命穷根究底的体验。他不同于大多数艺术家,需要通过艺术一途来找到自己的精神出口,来解脱世俗社会带来的精神困局,来完成对生命的自我救赎。慧龙不同。他不需要救赎和被救赎——“谁洗青山流碧练”,慧龙淡泊简居,他本身就是这青山,他本身就是这碧练。这碧水青山亿万年长居于此,既自然宏丽,又风骨卓然,何须救赎?“魏晋风骚,绕指琴书展”,公子如玉,也许,慧龙最缺的是人间烟火气,最不缺的就是这种内蕴的士大夫情怀。
“谁主苍穹闻帝叹”,此刻,词人独立苍穹,俯仰古今,如同刘克庄评辛弃疾词“横绝六合,扫空万古”,此生何寄?他的胸次涤荡着的不再是小我的情怀,而是化作了对时空的诘问,外似旷达,内蕴悲悯,站在青山之巅,他最先接收到了那穿透尘世的光。
采桑子•雨后
潇湘夜雨珠帘卷,晓梦啼莺。千里苔生。闲展双眉听雀鸣。
画堂日日花追蝶,风也轻轻。叶也青青。一寸柔肠一寸情。
2016年7月25日于南湖
赏析:
潇湘夜雨,滴滴答答地落在初夏的画堂前,它惊醒了堂前莺燕鸣蝉,也惊醒了词人的“晓梦”。雨停了,空留残梦,余味隽永。
词人梦见了什么,已无从揣测,但从整首词轻快明媚的节奏来看,词人应该是做了一个云淡风轻的梦,一个闲适淡泊的梦,一个深情婉转的梦,一个柔肠百结的梦。
是什么洗净了众生的俗尘?是那从世外坠落的夜雨,是词人一颗超然物外的心。这些雨滴都是词人宠爱的孩子,他一一收集雨水,待雨后,煮一壶茶水,与叮当作响的瓦楞共话潇湘,把盏言欢。
慧龙的另一首《蝶恋花·雨后》观察、描摹客观事物,这一首《雨后》虽也不乏状写眼前之景,却更多词人闲适、淡雅心境的流露。“风也轻轻。叶也青青,一寸柔肠一寸情”,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这首词是否有些“强说愁”的意味呢?也许并不是这样。这是因为,词中作者感情的流露是那样自然、真实,如少年心事,是赤子情怀。王国维曾提出“客观诗人”与“主观诗人”之说。他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此词意向纷杂,各种物件宛在眼前。正是这些具体而微的细节,泄露了作者的秘密:他阅尽繁华,却不染尘埃,他凝视每一个小小的物事,使得整首词、整个天地、整个世界,充盈了被逼视的力量。
慧龙乃性情中人,健酒,喜禅,尚简单,其作画、抚琴、为文,多真趣。故读其词作,不觉累,不觉滞,如春花秋月,沁人心脾。
天仙子•花语
晓色云开江水汇。水上鸳鸯船上妺。桃花谢去小桃桃,心自醉。愁难睡。梦里又添多少味。
树绕村庄花语美。昨夜相思花溅泪。慧心映月洞庭春,青山翠。丹青绘。画里美人花恼媚。
2016年7月7日于南湖
赏析:
众神曾经流浪在人间,而此刻,他们早已离去,只剩下极少的信使。
我们相信,词人就是这样一位信使。他平日不苟言笑,却又写下这样饶有情趣的船上妹子、画里美人。慧龙的创作与生活并非割裂开的,他内心藏匿着隐秘的火焰,这火焰昭示着他对人生虚妄的对抗。他身上那种天然的、近乎过客般的气质,让人一见而不忘。所以,当他写到某个具体的充满情趣的姑娘时,难免与他的个人气质违和。
整首词貌似清新,却藏匿着词人狡黠悲悯的笑意。花为谁而恼,又为谁而媚?词中既有鸳鸯,又有青桃,既有愁心,又有慧心。词人将一腔思念,化作这大地上的诗意栖居。 诗意地栖居,不仅仅是一个梦想,更是一种能力,是世人面对流俗应有的能力。
这首词题为《花语》,其实类似于“无题”。全词非常婉转隐秘,而又深情绵邈。“心自醉。愁难睡。梦里又添多少味”,或是写爱情写相思,真个“缠绵肠九曲”。与柳永的《忆帝京》“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似异曲同工。但读完全词,却又感到词的主旨并非局限于相思,或是另有寄托。“树绕村庄花语美。昨夜相思花溅泪”,让人想起李商隐的《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迷离之间,爱情与梦想相融,真实与幻像勾连。慧龙此词,窃以为是对彼岸美的向往,是一种心灵的象征。
读罢此词,似乎看见词人将娇俏的美人藏在词里,像一个个秘密一样藏匿在他的书卷里,也因此,众芳逝去,唯有她们,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民间五月的姹紫嫣红中。
也许,是慧龙不小心打翻了世俗的染缸,却意外地获得了上苍的馈赠。
昼夜乐•别情
梦中昨夜双飞蝶,舞春风、吟新赋。西窗点点繁花,化作清清萤语。非雾非烟春锁雨,一丝丝、系心深处。纵万种风情,也攒眉千度。
花开花谢花飞絮,几多愁、断肠句。不知梦里留否,悔不当初留住。一片心伤伊归去,路迢迢、信音难诉。惆怅写离骚,为谁多情处。
2016年7月15日于简园
赏析:
伊人何在?在梦里,在花下,在烟雨迷离中,在迢迢归途上。繁花点点、萤语清清,落寞惆怅、寂寥凄清之感在词人笔下眉间升起。梦里欢聚何其短暂,词人以“蝶舞”烘出缱绻情意,含而不露;以“西窗”暗喻难舍别情,用笔极曲。一样暮春,两地相思。全词情景交融,荡然肺腑。
梭罗说过,城市不过是“几百万人一起孤独生活的地方”,对慧龙来说,在这几百万人中,唯有他的伊人与他谈天说地,不觉疲倦。此刻伊人芳踪已杳,在无人知晓的清晨,巨大的寂寥感袭上词人心间,他想起了去年与伊人一起采摘的花束,一起共过的迷离细雨,一起仰望过的星空,一起触摸过的萤火。通过这些寻常的生活细节描摹,完成了词人心理细部的探微。锦瑟华年谁与度?从全词来看,我们并不知道他的姑娘往何处去了,但我们相信她并未流落远方,也许只是短暂的离开,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又将重逢在灿烂的季节。
“多情自古伤离别”,此词题为《别情》,乃古典诗词中最常见的题材,前人写过千百遍,佳句妙语,亦多不胜数。或许我们读过“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读过“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然慧龙此词,却依然能打动人心。奥秘何在?非词丽也,非句工也,而是深情流露,一语天然。“不知梦里留否,悔不当初留住。一片心伤伊归去,路迢迢、信音难诉。”此情此意,九曲回肠,缠绵悱恻,何等真挚、深沉、婉转!
“黯然神伤者,唯别而已。”南朝文学家江淹说,分别的痛苦“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信矣。
菩萨蛮•咏月
天心映月鱼龙戏。书斋自有英豪气。醉倒洞庭边,和衣相看仙。
有谁怜后羿?娇娥羞见弃。我欲上青天,多情补月圆。
2016年7月10日于南湖
赏析:
远处有鸡鸣狗吠,身边有孩童嬉闹。这就是寻常的人间烟火。而慧龙的烟火不在此处,却在天上那一轮往来古今的玉盘,那时而充盈时而残缺的明月。
月亮高悬天际,它既能寄托失意,也能承载美好,它既能映射悲凉,也能照亮迷途。而在慧龙的笔下,月亮如同词人来去自如的门庭:“醉倒洞庭边,和衣相看仙。”醉倒在洞庭边,最有名的堪称吕洞宾了:“朝游北越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何等恣意、放浪形骸!这首词呈开阔的姿态,“我欲上青天,多情补月圆”!这样的英豪之气,何等惬意洒脱,一扫柔糜词意。
醉倒在洞庭边的词人,看的是哪一路神仙呢?我们不得而知。诸神离席,引领着词人的精神向上攀升。而此刻我们能体味到的是,慧龙此词,正契合他对生命的态度:远离主流,远离喧嚣,坚守孤高的品性,保持独立的思想。而这一切,明月为证。
“月”是中国古典诗词的母题之一,是诗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感源泉。古今咏月诗词甚多,尤以东坡的中秋词、李白的“举杯邀月饮,对影成三人”堪称绝唱。慧龙此词,上阙可圈可点,“醉倒洞庭边,和衣相看仙。”,颇有“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的气概。而下阙则令人拍案称奇。“有谁怜后羿?娇娥羞见弃”,设问出人意表,“我欲上青天,多情补月圆”,更是想落天外。“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词人“补月圆”,既是想弥补后羿嫦娥的千古遗憾,也是想造福天下有情苍生,虽为幻想,实属壮举。这或许是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说的“理想家”吧。
烛影摇红•秋水伊人
山谷流云,乱花迷蝶双双影。摘枚秋果听秋声,寻景秋风岭。人在斜阳小径。晚晴收、花香绕梦。百花留影,秋水微红,秋光水映。
画笔难描,碧波吹皱心湖镜。山风夜饮稻花香,湖外山盟订。不作落花水冷。醉花间、清风为证。此心归处,梦老莲塘,闲吟秋令。
2009年5月20日于南湖
赏析:
在秋天薄暮的山野,孓然独立,“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这是王绩的秋天,它浓郁苦闷。却不是慧龙的秋天,慧龙的秋色高远旷达,虽有浅愁,却又芳草怀远,散淡悠闲。即便是醉倒在花间,也有“清风为证”,此心磊落、此性坦荡。
一个人坐在傍晚的田垄上,看斜阳残照、池上秋光,恍惚间,一个黄昏就这么过去了。恍惚间,一个秋天就这么过去了。恍惚间,一年的荣枯就这么过去了。
“此心归处,梦老莲塘,闲吟秋令。”在慧龙的笔下,恍惚间,一世的清欢就这么过去了。这是词人心底最深沉的体验,旁观者很难还原或试图体味这种苍凉的心境。由此我觉得,在慧龙心底最深处,不仅仅只是一味的云淡风清,他是有着难以为外人道的永恒的孤独感的。正是这份孤独,让他卓尔不群,让他丰饶多姿,让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精神疆域和生命哲学。
暮色如此惊心,它能涤去那一抹斜阳的余晖,也能饮尽月光的清华。词人坐在傍晚芬芳的田垄上,凉月突然满天,他的背影如此澄澈,仿佛从未转身。又仿佛,他从未来过。
在慧龙的诸多此篇中,此首文字最长,可称长令。论写作的难度、写作的深度、写作的广度,此首即使不称压卷之作,也宜视为佼佼者之一。“人在斜阳小径。晚晴收、花香绕梦。”“山风夜饮稻花香,湖外山盟订。不作落花水冷。”纷繁的意象、丰富的情思、跳动的韵律,令人口齿生香,而又感慨遥深。
天仙子•琴语
流水白云花绕树。词与心飞长短赋。清茶煮酒对长空,观莺鹭。打琴谱。旋与秋风随蝶舞。
一念人生勤作著。无处不需诚作主。清心清静弄清柔,琴书路。今何处。拂去尘埃留湛露。
2016年12月4日于简园
赏析:
轻拢慢捻,琴韵悠长。慧龙的素手,能焚香,能煮茶,能温酒,能抚琴,能拈毫,能绘出涧谷幽深,能招来海边鸥鸟。他的琴音如行云流水,他的词心似丹青画出。
这是一首写琴的词,却更像是一幅岑寂冷隽的秋光图。名缰利锁早被词人抛至一边,唯有这清茶煮酒、这风蝶叶舞、这琴音渺远、这明媚秋光最堪把玩。“一念人生勤作著”,这是何等清静的秋天况味,这是何等丰饶的精神境界。
“如果不可言说,那就保持沉默。”慧龙平日语言少得近乎吝啬,但正是这份安静,使他在年少的某个黄昏拯救了深陷迷茫的怅惘,并发生了重大觉醒,他的精神疆界无比开阔,他用沉默的手,开启了一个“不染尘埃”之境,让我们这些走失在钢筋混凝土里、拥挤而又陌生的灵魂黯然失色。他葆有一颗金子般纯真的心,正是这纯正的质地,让他卓然独立,以致身边的人与他相处愈久,愈觉得自己满身俗气、烟火气。在他的眼里,一切仿佛都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正念在心;在他的时间概念里,一切都显得恬静而漫长,漫长得一个下午仿佛就是一生。
荒烟漫草不仅仅是某个季节的具象、不仅仅是某个少年的午后惆怅,而更像是一个年久失修的时代,一个念兹在兹的清静道场。某日,慧龙“清茶煮酒”,他的起心动念,如此纯粹,纯粹得仿佛他自己是不存在的。
“最遥远的星辰之光照在人身上的时间最迟,而在光线到来之前,人们否认光那里有星辰。”慧龙,他遗忘了自己,在来的路上。
风入松•琴心难绘
洞庭初晓雾苍苍。水阔野茫茫。数重鸥鸟惊风起,一声声,寸寸柔肠。渔火湖花水面。清风细柳藤廊。
晚行松径问斜阳。惆怅赏梨棠。欲将老砚磨新墨,丹青手,醉我清狂。唯有琴心难绘,任他曲水流觞。
2009年12月6于南湖
赏析:
洞庭初晓,水阔风情,沙鸥翔集。这是词人身处的曲水流觞。
恍若回到了永和九年。我不知道是词人融入了这样缥缈而自在的世界,还是这湖风、这松韵、这芳华、这鸥鸟本就为词人而生,我只看见“白衣描似画,横霜染风华”,这容颜脱俗的少年身着一袭白色长衫,在泠泠七弦上,素手轻弹一曲《高山流水》。隔着风霜,也许我并不能揣测词人寄托了什么样细腻的情思,我只看见了那个清淡雅致的翩翩公子,用他的琴音一点一点洗去我满身满心尘埃。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慧龙这首词,是典型的“有我之境”。“数重鸥鸟惊风起,一声声,寸寸柔肠。”我们看到的难道仅仅是惊风而起、意态可怜的鸥鸟?其实,我们更多的是体味到词人多情惆怅的微妙心境。“晚行松径问斜阳。惆怅赏梨棠。”一树梨棠,一抹斜阳,都浓浓地涂上了词人的心灵印记。这正是王国维所说的“物皆着我之色彩”,也正是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所说的“在歌咏诗和抒情状态中……主观的心境,意志的感受,把自己的色彩反映到直观看到的环境上。”
“欲将老砚磨新墨,丹青手,醉我清狂。”词人把对自然的怜爱、对生命的感悟,都融汇到丹青里。“唯有琴心难绘,任他曲水流觞。”词的结尾,似乎为我们揭晓了词人心灵的秘密,但又戛然而止,言已尽而意无穷。
临江仙•禅悟
翠柳何曾侵水色,春山寂寞青青。群莺百啭万山明。琴书梦绕,微笑对天星。
明月清风谁伴我,惟心万法而生。莲花不与百花争。禅心不染,世事付苍冥。
2016年12月2日于简园
赏析:
这也是一首写“禅”、悟“禅”之词。
生命本无常,在禅者看来,大自然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水都是佛性空灵的化身,都是自在的生命。“翠柳何曾侵水色,春山寂寞青青。群莺百啭万山明,琴书梦绕,微笑对天星。”翠柳碧波,春山寂寞,群莺百啭,天星灿烂,万物自洽复相容,显现出一派明媚之光,交织出一帙物我同春的天然图卷。“幽深清远,自有林下一种风流。”南宋周紫芝对守诠禅诗作的评述,用在这里也颇为贴切。
“明月清风谁伴我,惟心万法而生”,下阙以诗说禅理、禅趣,令人玩味。佛语云:“一切万法,皆从心生,心无所生,法无所住。”何为“心生万法”、“万法由心”?这是一个极为深奥的哲学问题,是我们穷极一生都在追问的问题。我并不认为佛学是终极真理,但佛教确有认识世界的独特方法,那就是“密契主义的个人体验”。每一个禅者,都是拥有深刻个人体验的智者和诗人。
“莲花不与百花争。禅心不染,世事付苍冥。”词以赞颂莲花结束,让我们远离尘世的纷扰,仿佛踏进圣洁和庄严的佛国。陶令有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慧龙的真意,正在这苍翠寒山间,在这春水潺潺里。浮生花开,澄江明月。每当仲夏,莲花在水面兀自盛开绽放,“不与百花争”,心无挂碍,方能不争。这让我想起英国诗人兰德的一句诗:“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这也许就是慧龙自况吧,此生如莲,自在欢喜。他与人无碍,与世无争,在似水流年间,他早已将禅意灌注在每一滴泼墨挥毫里,在行止坐卧中,在一粥一茶之间。
虞美人•七夕
风荷影密凌波浅,一季香风远。半弯新月在天心,星汉迢迢空对落花吟。
花枝赠我余香绕,无奈佳人杳。此时相望怕相思,画展眉弯欲写总还迟。
2009年8月20日于南湖
赏析:
以月寄托相思之情,古已有之。那风荷仍是旧年的风荷,词人思念的,却是他独一无二的佳人。
他在荷叶的密影中,闻到了佳人的芳香,他在七夕的弯月中,听见了情人的耳语。流年偷换,一念成灰。彷徨在这个喧嚣的尘世,春天赠花枝的纤手已遥不可及,对着一轮孤月独徘徊,词人只有将这一阙瘦瘦的思念遥寄古今。
心如简素,我心未央。想起佛经里“一室千灯”的寓意,在我的理解中,世界就是一间小小的房子,无数灯盏辉映,却互不干涉,彼此无碍,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轮清辉。而慧龙,属于他的那道月光,是独一无二的,他不刺目不耀眼,却深深地影响到了周边的人们,使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更加好的人。
《虞美人》这个词牌,词家多用来写侠骨柔情,著名的作品有南唐后主《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纳兰性德《虞美人•曲阑深处重相见》,连以豪放著称的毛泽东,其《虞美人》也是那样悱恻缠绵:“一勾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这首词的上下阙的第四句为9个字,突破了格律体(五、七言)和骈赋体(四、六句式)的惯式,这种句式便于表达丰富的内容以及细密、委婉的情思,当然表达到位,非高手不能为。“星汉迢迢空对落花吟”,天地相通,人神感应,壮语也,奇句也,更重要的是,它表达了一种地老天荒的爱情和一种永恒的守望。“画展眉弯欲写总还迟”,一句之中,迂回曲折,辗转反侧,欲说还休,此为真正善于运用九字句者。
菩萨蛮•古寺寻幽
春山寂寞兰香馥,风光流转云相促。日薄雾千重,人和山水融。
今宵何处宿,轻雾成清露。误入乱花丛,禅心天地空。
2009年9月9日于正觉堂
赏析:
在轻薄的人世间,拥有一颗素简的灵魂,这是慧龙执著地一次又一次去古寺的动因吧。每年总有那么几个月的时间,他一身素衣待在庙里画画,在山涧间抚琴,每当朋友打不通他电话的时候,就知道,此刻他正在衡山上,与一块石头对视,与一只鸟儿说话。
幽兰馥郁,云雾缭绕,僧侣的布鞋遗落在残破的古钟下,喑哑的铃铛传递着亘古的梵音。天欲暮,慧龙早已忘却了来时路,鸿飞冥冥,他遥望天边鸿雁渐杳,云卷云舒。词人一片禅心,只为那楞严一笑。
此词题为《古寺寻幽》,词中却未写古寺一字。“天下名山僧占多”,古寺多在大山云烟深处。“春山寂寞兰香馥,风光流转云相促。日薄雾千重,人和山水融。”上阙所写之景,最是体现了一个“幽”字。这样,未写古寺而古寺自见,读者读来,仿佛看见漫山皆是佛佛道道的脚印。
下阙主要体现一个“禅”字。众所周知,禅宗主张不立文字的,禅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可自证、不可他求,即所谓“言无展事,语不投机。承言者丧,滞句者迷”。如果说古寺是可见的具象,而“禅”则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感悟。禅在哪里?流水落花,日月星辰,尘埃蝼蚁,禅在一切的事物里,禅也在虚无缥缈中。“今宵何处宿。轻雾成清露”,有生于无,实归于虚。也许,慧龙的前生,就是一个敲着木鱼的高僧吧?只有在这里,慧龙才能找到更真实的自己,他的虚妄感能得到最笃定的慰藉。
勘破三春,参透人生,我自何处来?我往何处去?“误入乱花丛。禅心天地空”,这是慧龙的回答,如智者的箴言,更像禅师的偈语。
蝶恋花•雨后
雨后斜阳花蕊靥。蝶舞清风,闲把芳菲谒。荷露尖尖衔紫月。池边杨柳风摇曳。
疏柳青肥虫著叶。点点行行,留与谁人阅。白鹭惊风头上掠。拈花一笑朝天阙。
2009年9月15日于正觉堂
赏析:
乍暖还寒,雨后初霁。少年在池边驻足,检点千百年来旧檐下冷冷点点的古意。短短六十个字,风月无边。而那些路过他的蝴蝶、芳菲、荷露、紫月、杨柳风、白鹭,都成了他生命中若有若无的快乐与忧伤。这些浸染他生命的小小事物,令人低徊不已,无不一一诉说着他的高情雅致,成为了词人笔下最值得珍视的流光。它们就是生活的呈堂证供,它们供出了词人内心深处清幽的秘密。
雨后,一定有斜阳,穿过旧时的庭院,那光亮,正好照耀了词人。
“言情体物,穷极工巧”,这是前人对南宋美成词的评价。慧龙词属婉约、花间一派,未必专学美成,但其描摹体物的工夫,炼词铸句的功力,却真得婉约名家三味。这首词可作为代表。词人对雨后自然和生命的观察极为深入,真正体悟到万物生机萌动的内在奥秘。写花,写蝶,写荷,写柳,写白鹭,如同国画中的工笔,或铺叙,或勾勒,形神兼备,细腻入微。最令人称叹的是下阙中的“疏柳青肥虫著叶。点点行行,留与谁人阅”,似是神来之笔。前人谓:“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此句中,我以为是著一“著”字而境界全出。这个“著”似乎很难做出明确的解释,但它把虫子的神态刻画得栩栩如生,让人感受到微不足道的虫蚁那种生命内在的刚劲和蓬勃。这样的佳句,让我联想起周邦彦的“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以及韩愈的“芭蕉叶大支子肥”之类,写的是细小柔弱的生命,而气韵生动,场景虽小,而境界实大。
秋蕊香•洞庭醉
云破江红残照。碧影连波含笑。潇湘雨霁烟波渺。落日一湖红了。
凭阑人散青山小。祥云绕。渐宽衣带谁知晓。夏月庭花尚好。
2016年8月9日于南湖
赏析:
醉的不是词人,却是湖山。
湖山如何醉了?一抹绯红的云霞,染醉潇湘浩渺。这不禁让我想起张惠言的句子“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那么,醉的又岂止只是湖山,分明还是词人。我们在尘世的喧嚣中穷尽一生,可有片刻的闲暇观照自己的内心?可有静默的时刻倾听万物的奥秘?
《人间词话》开篇即云:“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又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此首《 秋蕊香•洞庭醉》,由景入境,由境入情,写的是云霞碧波,是夏花庭院,更是词人那击筑而歌、凭阑酹酒的疏放情怀。
“云破江红残照,碧影连波含笑。潇湘雨晴烟波渺,落霞一湖红了”,词人笔下的淼淼烟波,已经完全拟人化,乃“真景物,真感情”,“渐宽衣带”的词人,神游故国,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关于“境界”,王国维认为:空有“格调”,“无韵”,“乏情”,皆不足以言境界。由是观之,慧龙此词,以其真情流露,情景相生,确是“有境界”的佳作。此词最后一句尤为可喜:“夏月庭花尚好”——也许,我们经历了风霜雨雪,经历了人生困顿,但是那又如何,也许一觉醒来,睡眼惺忪,我们仍然是那个在中学课堂上做梦的孩子,老师的粉笔还停留在黑板上,窗外的夏天仍在,庭院里夏花尚好。
在时光的步履里,慧龙是最后一位旅行者,他一身禅意,无喜无忧,微醺地站在我们此生都未能抵达的站台上,再次目送自己离开。
蝶恋花•花不语
庭院花深深几许。春日和香,不作繁华主。云破月来花不语。芙蓉国里芙蓉雨。
锦瑟华年留不住。为怕伤情,不攒眉千度。彩笔新题成今古,十年磨剑清秋路。
2016年11月16日于正觉堂
赏析:
庭院深深、云破月来、锦瑟华年、攒眉千度、彩笔新题、十年磨剑……无一字陌生,无一句没有出处,却又让人在旧语境中读出新的韵味来。这正是词人的高蹈之处。
这是一首意向比较陈旧却又翻出新意的小令。“云破月来花不语”,好一个“花不语”,较之前人的“花弄影”,少了一层摇曳,少了一层情趣,却多了一层相思,多了一层寂寥。“彩笔新题成古今”,这里较前人的“彩笔新题断肠句”,少了一份怅惘,少了一份幽暗,又多了一份豁达,多了一份浩荡。写的是弱雨柔花,却又不流于小清新。这似是写花,又不全的花;这似是写爱情,又不全是爱情;这似是写岁月,也不全是岁月。
可以确定,词人是另有深意的。这是一首关于生命与禅意的篇章,“不语”的,不仅仅是花,更是慧龙为人处世的写照。熟悉慧龙的人都知道,他缄默寡言,在人群中往往显得格格不入。坐在一大堆人中,无论周边如何酬答应和,他常常是目不斜视,周遭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就像孙悟空扔下一个假的身形,真身早已变幻往别处去了,慧龙亦是如此,他常常是空有一副空空的躯壳坐在人群中,人却早已入定,禅心似海。虽然他目下无尘,但当他与你说话的时候,又磊落沉静,总是直视对方的眼睛,从不躲闪。这等胸襟、这种识见,在如今喧嚣嘈杂的氛围里,实在是不多见。慧龙有自己的价值取向,他的心间塞得满满的并非俗尘杂务,而是山林啸聚,是清涧长流。
与慧龙枯坐,喝一壶苦茶,不着一言,而能尽得人生真味。看他端坐在几前,慢慢地把水注入壶中,那清凌凌的水声,恰如他凛冽的生平。也许,这不语之境,正是他最有魅力的部分。
诗词赏析作者:
傅小松,1970年生。湖南汨罗市人。现任民盟湖南省委委员、办公室主任兼盟史办主任。系湖南省楹联家协会秘书长、《对联学刊》主编、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常务理事、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为“湖湘楹联七子”之一。主要著作有《中国传世名联三百副》、《中国楹联史》、《中国楹联发展史》、《古今短联趣话》、《古今打油诗趣话》、《古今妙联分韵集成》等。
李颖,女,湖南岳阳人。在《花城》、《文艺报》、《散文选刊》、《芙蓉》、《散文海外版》、《湖南文学》、《山东文学》、《广西文学》等发表文学作品200篇。作品先后入选《2002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中国最美的生活散文》、《2005年中国散文年选》、《中国散文年度佳作2015》、《中国好散文(2015)》等。作品《父亲的三个可疑身份》获2015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
来源:湖南省文化馆
供稿:北京城市未来文化艺术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