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维诗选
老之将至
如果不照镜子，我又怎会发现
一根根白发，像未经预报的雪
开始下了，镜子向我告密，而在别人眼里
这已经公开，哪怕剃光头也没辙，老之将至
接下来：发疏，齿落，皱纹加深，记忆衰退
我得想好一些事，直到把它想透
然后把它逐渐忘掉，即使多么于心不忍
也要先期别过，我要开始反复抚摸
我所珍视的光阴，它是有质感的
像一件绸衫，我不仅穿在身上
它贴着肉，每一寸都是真的，但必须知道了
早晚都得脱下，你得有所坦然
镜子啊，它把真相出卖给我，你再美
再英俊，又将如何?何况我如此平常
混迹于众生，它还是将我暴露
我能否将镜子掩藏，像遮住人类的伤口
可这徒劳的举动又能改变什么 2017.4.12
清 场
十几年前，我花十块钱
登上了天安门，我没学伟人那样招手
因为下面根本没有仰望你的人
来去的是游客，便衣，三轮车和小商贩
我在城楼上转了转，觉得空空如也
只有靠在红木头柱子上拍了一张照片
立马就下来了
我知道即使每天花一百块钱
登上天安门十次，你也是个草民
如果有大人物登临，就得把你清场 2017.4.7
溜 边
合影时，我还是喜欢站在边上
不幸推到中间，那是草包的位置
总觉得自己还不够份量
我的努力，就是离草包远些
距边缘近些，您别说我还真不是客气
看看吧，那些有份量草包
正在压垮我们，我势单力薄，赶紧溜边 2017.4.14
闲 人
努力做个闲人
做闲事，不吃闲饭，偶尔闲逛
不打扰别人，不给自个填堵
可要做到闲笔不闲，就有一点儿费劲
俺的笔墨，就是冲着更闲点而去的
它要把不闲打倒在地，踏上一只脚儿
没准还得踢它下盘，使狠招
闲人的尊严也不可冒犯，咱两手功夫
缚鸡不行，放倒个把傻逼绰绰有余
早年进山练过，就为今日做个闲人防身
努力闲着吧，尽管要放弃很多
不是等到犯错了混不下去才想闲着
那就晚了 2017.4.15
羽
大神关羽，拥有不死之魂与不死之灵
他的刀因此长耀，令月色俯首于大地
他的美髯因而如旗
大风成为其仪仗，他的赤面
因而红似紫铜
令下山的太阳跌跌撞撞，像个酒坛
他的凤眼，令多少美人渴望获其青睐
他就是不肯睁眼，除非是怒视强手
而我，乃羽之末代弟子，禀大神精义
以浩气打扫世界
2017.4.17
虚 构
从海昏侯墓出土文物中发现
金子是不朽的，那么多马蹄金，仍然金色诱人
令考古人员和广场舞大妈眼睛一亮
文字是速朽的，那刻在竹简上的文字
已如同一堆烂泥，怎么洗，也分辩不出
曾经写了什么。还有玉，也保存尚好
至于青铜器，有些锈蚀了，有些还保存着它的
尊严。只有肉身是最脆弱的
哪怕你生前，为帝为王为侯，千年之后
什么也没有。你眼睛所看到的
还在你的眼睛已经消失
你触摸的世界自然完整
可手早已无存，你拥抱着的美
和用来感受美的器官呢，肉身的消失
使万物变得可疑，如同一场虚构 2017.4.18
劝 诫
那些疯狂追逐名利的人
我不能把你们叫停
我的声音如此微弱，它不可能阻止
一匹马车向悬崖高速滑行
正如一只鸟
不可能牵跑一整片天空，
它是那么的虚幻与无有
但你要小心，不要去重复他人的背叛
不要在水沼里潜行，双头蛇正尾随其后
你要走光明的路，却要明白，脚底的黑暗
而荆棘之途上，落满了梅花的脚印 2017.4.19
轻
我已回归平淡，过去的夜宴与长街
我已经转过了一道弯
现在重回青灯黄卷，内心澄明
过去的佯狂和轻慢，恕不再犯
那些应景式的酬返往复，无暇奉陪
我渐感此生珍贵，须为内心留下一些光阴
不要把无多的贮存都糟踏掉了
我始觉必须减轻，像一袭秋后的薄衫
息汗迎风，随轻而舞
每天发一阵呆，时间就变慢了，我能看见内心
该是抽身返山的时候
空凳上的尘埃已等候多时，案上的古
琴也只欠一声轻弹 2017.4.22
造 物
绕着山冈跳舞，低首从她的奶子底下
穿过，雪山那么晶瑩
仿佛不可抵临的神殿，我只能在远处遥拜
一个头心里叩下去，从山上出来
朝俺招手，就算到过那里了，来去两便
我无声名之累，仅仅是个凡人
谁要找我麻烦，那是蛋疼，神也不会饶过
老虎也得把他啃了，世界干干净净
大家都是大地的孩儿，谁也别占便宜
时光如水，打磨着万物
我们的存在，只为证明造物之伟
2017.4.23
敬 畏
皇天厚土，再往上爬，你也是小人
不管你有再高地位，再多的钱，自视不可一世
可在老天面前，还得跪下
可在厚土之上，你还是一堆粪
草木根本不知道你姓什么，山河不把你当回事
地球在宇宙里都是小的，我在沙井
还真不敢有什么奢望 2017.4.25
愧己书
我并不会感叹生命卑微，它给了我太多美好
甚至从厕所出来，也能感受空气的清新
没有比较，我们永远不知道此生有多美
上天真的没有亏待谁，天空与大地都一样
赠给了你我，还有什么可抱怨
我对造物没有意见，只觉得自己还不够好
会斤斤计较于屁大的得失，而忽略了草木山川
对此深感愧疚，我庸碌的行为，但愿没有妨碍
鸟的飞翔和日月星辰的运行 2017.4.25
大 义
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了
天照常亮了，鸟又鸣叫在枝头
世界没有发生大战，我还在睡懒觉
送奶工起得很早
彗星并没有撞地球，那些猜想只是虚惊
该干什么干什么，每天从刷牙洗脸开始
再忙也别忽略寻常小事
再重要的公干，也得先撒泊尿照照镜子再去
既便皇帝，也先让他等着山呼万岁，也不在意这一小会
好在我已给自个儿作主，只俯身于一地鸡毛
那些不起眼的琐事，才是人生大义
每一桩都藏着些微乐趣，我每天躬耕于宣纸
也就是服务于人世 2017.4.29
海 魂
那年，想去当海军，却不知道海不好对付
海本身就是海军的敌人，它比航母厉害多了
不吃机枪，手榴弹，炸药那一套
游泳根本算不上什么，我的狗扒式对强大的
海防建设，无济于事
只会拖军舰的后腿，还会连累一打数生圈
弄得舰长左右为难
舰艇上的伙食也不是天天吃海鲜，让你过嘴瘾
几个级别的浪头，就够把肚里的龙虾呕出来
海水之蓝里藏着苦盐，跟浪漫不沾边
再大的陆地，也漂在海上
我这个旱鸭子只够在岸边来回走动，
给海魂，系一系绳缆 2017.4.29
我的眼里储藏着海
我的眼里储藏着海
我一辈子什么也不做
就打算为干旱的地方而流泪
尽管我的泪水对世界无济于事
解决不了任何纠纷
但起码不会添乱
我的眼泪是留给荒漠的最后的水
是对大海迁入沙漠的最小贡献 2017.5，9
修 远
总是在这样写着画着，越写越感到悠远无尽
越画越觉得什么是修远
在一张纸上可以直抵天边，天边又是空白
又得再写再画，一笔下去，纸是那么深远
写再多的字，画再多的画
仿佛只是在减少，写和画是以减少的方式
给世界增添一笔的，而我正在以增加的方式
给世界减负 2017.5，11
画
画画就是把人物从纸里抠出来，整个过程
就是造物，就是无中生有，就是虚生万象
风景为视觉而存在，风景为物而存在
而一支笔也能把它打乱，这若在人间
就是一场地震，幸好是在纸上
就是在一张纸上，我也不能让地震发生
也不能稀里糊塗倒一座房子，失踪一个人
也不能不给人世作个交代就拂袖而过
仿佛人脑是一张白纸，在失忆中变成白痴
那么，就让我来画吧，画风景，画山，画房子
画人，那么多孩子从埋没中显影出来
那么多抓着铅笔和书本的小手，令人心疼
画画就是把他们从纸里抠出来，像迟到的拯救
整个过程，就是造物，就是无中生有
就是万象虚生。我的手颤抖着
抓着画笔，坐在画前画不下去，人已泣不成声 2017.5，12
今天是母亲节
妈妈，昨天你补的牙又掉了
你手里拿着那排假牙，还想装回去
可它还是掉了下来，你说话的声音变了
像掉光了牙的外祖母，我心里难过
今天是母亲节呀!妈妈
我想到你没有牙的嘴吃饭很费力
连蔬菜都没法嚼了，我仿佛感到有罪
你告诉我牙诊所排满了人，都是补牙的
妻子说她去找找熟人，你说不用不用
你吃力地说着话，使我感到既心疼又无助
妈妈，我不敢对您说，今天是母亲节呀
不敢说，祝您母亲节快乐
2017.5，14
老 大
在这个世界上，我大弱小了
我甚至没有能力来为它的一桌饭局买单
来赶局的都是大佬，中山，介石，润之，庆龄
怎么得了，我作小厮都不够格
跑堂也是鲁迅，他朝大佬喷一口烟
仿佛一块雪白的桌布，散发出人间气息
离碗三尺缭绕着一条鲤鱼，墙壁上人欢马叫
司机在南昌路倒车，提马桶的女佣
撞到了买办，香云纱的褂子上阴雨连绵
一下就半个月。新马路的馆子暴满了
杜月笙又在霞飞路做局
梅机关的坐探吃了戴先生的枪子
蓝衣社解散了，一伙厨子都穿上了便衣
逢人就抓来买单，开出的合同早已过期
还让用户坐地分赃，一笔拆迁款吵得街破人亡
老大，凡事得找你做主
躲进厕所也要把你揪到桌上来
2017.5，4，15
乌托邦
诗歌不是标语口号，它不可能出现在大街上
为行人指路。它通向的地方
虚无如天堂，只有骗子和恶棍
才会使用这种行径，仿佛公然的强暴
如果谁把诗贴在街上，那是诗人的不幸
如果诗被劫持了，一定是时代出了毛病 2017.5.4.
(插图提供: 程维)
名家简介
程维: 诗人，小说家，画家，居在南昌。著有诗集《妖娆罪》《他风景》《古典中国》《纸上美人》，长篇小说《皇帝不在的秋天》《虚鱼》《双皇》《海昏：王的自述》，散文集《南昌人》《水墨青云谱》《画个人》《独自凭栏》《书院春秋》《豫章遗韵》《沉重的逍遥》等。获中国作协第八届庄重文文学奖，天问诗歌奖、中国地域诗歌奖、中国长诗奖，《诗刋》《星星》等刋诗歌奖，以及第一届、第三届、第五届谷雨文学奖、江西省优秀文艺成果奖、滕王阁文学奖等。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与海子、于坚等被读者投票评选为中国当代“十佳诗人”。长篇小说《海昏：王的自述》荣登“2016年华文领读者．年度好书榜”。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40万评论专著《穿越时空的对话：论程维诗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协副主席、江西省诗委会主任、南昌文人书画院院长。 以新写意人物画在全国产生影响，<中国艺术报><艺术中国><北京晚报><读者><今日财富><中国书画周刋><江西日报>等海内外百余报刋以专版推介。英国伯明翰大学艺术中心、日本歧阜艺术馆、香港现代艺术馆导艺术机构与藏家收藏其画作。
（供稿：北京城市未来文化艺术中心）
